读书如鬼神降临
阅读像是一场降灵会
阅读像是一场降灵会,很多时候,好的、有趣的作品所能招来的鬼魂特别多。
《英格力士》这书名,是新疆腔普通话发音的“English”这个字。或许因为有这层关系的缘故吧。它所招来的鬼魂,也就格外驳杂。洋鬼子、本土角头都来了。
先是北京的《动物凶猛》,然后,台湾的《好个逃课天》,美国的《顽童流浪记》、《麦田捕手》纷纷露脸。接下来,德国《少年 维特的烦恼》、英国《大卫 · 科波菲尔》也悠悠忽忽身影飘现。这些鬼魂,都有个名字叫作“我”,在书的第一页时,都还是个纯真的野孩子。后来,从身上丢失了一些东西,到了最后一 页,灵魂老去转大人,便再也回不去了。
“转大人”便再也回不去了,或者说,成长是幻灭的开始。
《英格力士》所要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。一九六〇年代,新疆乌鲁木齐一个建筑师家庭里的独生子的成长故事。
“文革” 中严峻的政治情势当然是全书重点,然而,作者不直写批斗场面、不明讲派系斗争,不花力气去写血淋淋的打砸抢,却只让这头怪兽像块乌云,悬疑地笼罩在全书每个人、每个家庭的头 上,不时扑下来吞噬努力过生活、在夹缝中寻找一丝值得活下去的原因的人们。
乌云每降下一次,就是一次幻灭。先是建筑师父亲无屋可盖,成天只能涂画伟大领袖肖像。孩子边看边发现说:少画了一只耳朵。父亲用绘画透视理论告诉他耳朵为何不画。儿子方才听懂。
下一分钟领导同志来了,也发现少了一只耳朵,下令要父亲补上去。父亲再度解释,却毫无用处,被 训斥推倒在地后,不得不画了上去。知识是无用的!幻灭开始,扭曲显形。从此,便是风,便是雨!
离家的父亲,失贞的母亲。无助的儿子将少年孺慕转射到新来的英语老师身上。来自遥远上海的男子,他的穿着打扮,他的留声机,他的英语腔调,甚至连身上所喷洒的香水,都让儿子渐渐着迷了。
从拒绝到拥抱,只要一切正常,儿子与老师,或许不难像古希腊的哲人长者与少年一样,在有些暧昧的关系中走过青涩惨绿岁月。
然而,不正常的时代里,黑云就在你头上,随时降落。北京的蝴蝶拍动翅膀,乌鲁木齐便下起暴风雨了。混沌的政治最后让每个人不知不觉都接受/变成了自己所害怕的那种人。
“每个人天天都在犯法,我为什么就不能犯法!?”当儿子向父亲这样抗议时, 恶兆早现,少女敢找人毒杀母亲的情人,少年好友将因一本字 典而酿出一死一疯的悲剧,大约也都可想而知了。
“心事浩茫连广宇”,这是作者的苍凉怀抱,“于无声处听惊雷”,则是作者的高明手段——当政治成为生活的全部,不讲政治,只讲生活,也可以讲得惊雷轰隆,入耳皆惊!
惊雷轰隆,入耳皆惊。幻灭接踵而至,悲剧一桩又一桩,每一场悲剧都成为一次考验。“诱惑→出走→考验→迷惘→顿悟→失去天真→认识人生和自我”,就成长小说(Novel of initiation)的叙事模式而言,此刻的主人翁当也可以顿悟成长,了解世界并没有那么美好了。
只是作者或许觉得主人翁在幻灭旅程中所受到的折磨实在太苦了,因此很戏剧性地安排了一场好莱坞式的地震,让主人翁在陷落的地洞里与梦中情人发生关系。
论者多以此为败笔,觉得画蛇添足了。实则不尽然,从某个角度来看,透过“失去童真”这一仪式象征(对象且是老师所求之不得的情人),主角才总算跨过人间最是幽暗难测的“死亡与性”,真正“转大人”,从此可以跟昔日形象高大、难以企及的老师平起平坐。
而全书最后,老师那一句“把我的字典还给我”也因此有了着落。要不,老师又该如何跟学生索讨一本破字典呢?
“我等本是善良的孩子,有一天走了出去,不知为什么, 被一拳打倒在地,从此便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自己了。”好的成长小说,读来总是让人有些唏嘘。“风尘肮脏违心愿”,然而, 岁月在走,时光日日在催,谁也不得不抛弃童真,抹去野性,走向肮脏的风尘世界,接受束缚,成为一个“文明的成人”。
只是,偶然回首丢弃一地的风景,无论是此书主角刘爱口中闪闪发亮的“月亮河”、或《麦田捕手》霍尔顿“站在悬崖边上守望着麦田里游戏的孩童,捕抓失足跌落者”的身影,还是《红楼梦》书末贾宝玉对着“一片白茫茫真干净”的大地的那一拜,无不让人想起就心痛:那里,处处有我!——成长小说于是变为一种乡愁的渴望,而阅读成长小说,也就成了不断召唤出一个又一个的“死去的我”的降灵会了。
-end-
《一心惟尔》
作者:傅月庵
出版:九州出版社
生涯散蠹鱼笔记
内容简介:
一心惟尔。爱在心里口难开。爱什么?爱这些书那些书、这些人那些人、这些事那些事,以及其他种种。
有人有书,还有贯穿其中的浓浓情义,从周梦蝶、唐德刚、李敖、张大春到竹久梦二、司马辽太郎、陈舜臣、梦枕貘;从阿城、贾平凹、毕飞宇、刘震云到泰勒、艾柯、卡里耶尔、本雅明……他朝雨锄瓜夜读书,边读边写,笔带感情,语多温暖,让人看到了白纸黑字里一个广阔无垠的天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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